在我看来,梁进是个很早就打定主意的人。
梁进是处女座,这本书,《白尼罗河 青尼罗河》,是他的处女作。
这是本小说,以作者的旅行经验为素材。我读这本书会想到《在路上》《禅与摩托车维修艺术》这些当代经典,它们也都是在游记与小说之间找平衡:旅行与写作同为这一类人的精神冲动——某种程度上,也是生活方式,你读完这书,会更清晰地理解这一点——但又很难平衡,还有在“纯文学”与“通俗小说”之间、在“文学”与“哲学”之间、在“体验”与“说理”之间、在“超越”与“日常”之间。
对于这类人来说,这个心理历程大概是始于旅行、终于写作吧,这个历程是由强烈的潜意识动机策发的、完全不由自主、“非如此不可”的。这个历程本身,就是一场自我重塑的旅程。
也许很多人都能“打定主意”,但一般人的“打定主意”,是类似于成功学中“人生设计”“人生规划”的东西,根子上是与俗议的合流,但梁进的打定主意,即旅行与写作的念头,根子上是起于对日常生活的怀疑,然后发起一场从未经省察而日渐习染的日常经验中自我拔离的行动。旅行让人与“他者”互动,在这种互动中,原来的自我清晰显露,并受到异质经验的冲击、解构、重塑,然后内化,原来的自我则在正反合的螺旋上升中升华、超越、迭代,最后,写作则是对这一自我历程的综述。
《白尼罗河 青尼罗河》 作者:梁进
在小说中,梁进借主人公之口描述了自己在这一旅程中的内心状态:
“我有个比方:假设一个人头脑里的世界这么大,”我用手指蘸萝切杯子里的斯通尼,在桌子上画了个圆。“另一些人读书多、阅历多,他们知道的多,”我换根手指蘸斯通尼,在旁边画了大一些的圆。“他们头脑里的世界也许有这么大——最多就这么大了。”
“而这个世界是无限大的。”我张开双手。“多数人在自己已知的小世界里做选择题,找固定的答案,寻求稳定感。人们必须这样做,否则精神上承受不了。但我想知道,大世界——真正的大世界——里面都有什么,有多少可能性。所以我把自己当作一块石头,”我从地上捡起几块小石头,朝草地左边扔出去一个。“随便选个方向扔出去,看看会怎么样。”
“如果那个地方不好,我就继续扔,一直扔。”我向草地右边扔石头,朝不同方向扔,直到把手里的石头扔光。“我不知道要扔多少次,也不知道在每个地方会停多久。我最终会停下来的,但在那之前一直扔,不好就再扔。这是我摆脱小世界束缚的方法。”
一个过得很好的人是不太会去怀疑的,旅行和写作,其实都像是生活的失意者才会用心做的事。我说的是“用心去做”:那些被世界温柔相待、生活如鱼得水的人,他们自然“用心”在生活的积极方面,并且颇有所得,这便让他们有富余的金钱时间精力去享有许多消遣,其中就包括他们的“旅行”与“写作”,但这不是梁进这类人想的和做的。真正的思考和行动源于痛苦、源于匮乏、源于绝境,这才培养出“旅行者”与“小说家”的特质,当然,这些特质凝结出来的作品,又吊诡地成为人生赢家们更为高级的消遣,向来如此。
小说的主人公Jin有一个被他自称为“它”的躯体化的心理障碍,是一种联带神经反应的幻觉——“眉心有一个棍子把神经缠绕起来,越缠越紧”。这是主人公在小说中自我行进的心理动机,也是作者旅行与写作动机的隐喻。
带着这一症状,以及关于“它”的疑惑与期待,潜意识驱策着自我去尝试各种方案:先是旅行的生活,漫无目的的“体验式的人生”;然后是因缘际会的人际关系,对人的多样性的观察;然后是性,与几位女性朋友试探性的亲密、深刻的自我表露、自我剖析,以及似是而非的爱情;最后是挑战生命极限,置之死地而后生。
这一多舛的历程,是为了回答那个匮乏自我的基本疑惑:我为何不因我所是而过得足够好——足够好的意思是:仅仅因我所是,我就被充分地爱着,并且我自己也充分自足、充分心安、充分信任和爱这个世界和他人。
这种匮乏当然与童年相关。作为一个天性不合父母期待的孩子,一直以来无从得到完全接纳,尽管为了够到外在标准而不断努力,但这些尝试终究是违背本来性情,因此只能是辛苦又徒劳,于是这个孩子发展出一种“人生等式”的认知:我遭受的一切必要获得等偿,我的痛苦与思索必要结出非凡的精神果实,人生于我才能自洽。于是,始于旅行,终于写作,便是梁进的道路。
梁进是70末作为随改革开放以后的中国社会一起成长的一代,在现代化的硬件工程完成之后,经历的是整个社会软件工程的建设,也就是随着城市化、市场化、个人化、自由化、全球化,以及资本主义、互联网,和消费主义而来的价值观的剧变。这一代人与父辈的精神鸿沟是前所未有的,这代人的叛逆、不服从、忠于本心、对自由和个性的追求,也因此是空前绝后的。一代代人常见的青春期症候,正因为这样的时代背景,其症状和效用都被放大了。梁进的道路,也是我们的道路。书中有详细描述Jin阅读村上春树的经历,就现代性、存在与虚无的创作主题和偏通俗的写作风格,以及主人公的气质来说,梁进的小说颇有村上的趣味。
将这一心理历程放在全球旅行经验之中,又尤以非洲的经历纪事,则是梁进的书的独特之处。梁进的旅行是21世纪的第二个十年,这是全新的华人全球化时代,华人对大世界的认识、中国文化与其他文化的碰撞、二代移民的处境,等等,这些经验都尚未充分呈现于当代写作之中。梁进的书中有相当多篇幅写这些内容,比如教外国人理解汉字、厘清外国人关于中国习俗的误解、与各国朋友谈论各个独特的文明、独特的历史、文化、制度、习俗,各种现代性适应的现状和困境,各国二代移民的身份认定困惑等等。
小说中有很多令人深刻的人物,比如精神灵修的法国“树人”、娶了很多个老婆又总被老婆打破头的“大伯伯”,小说中的人物还会时时谈到资本主义、理想主义、现实主义、进步思想、保守思想等等哲学议题,读来都颇有趣味。
“你懂得很多,但并不是某种专家;你与世界相处,但与世界保持距离;你的经历和想法是五个人的总和;你敏感脆弱,受过创伤,充满问题,没有答案,你有自己的观点、语言、洞察力和视角;你喜欢历史、文学、哲学,还有旅行与地理,但你最喜欢的其实是故事。扪心自问,我想要这些东西么?我不一定想。你知道这些都是什么东西?”
“什么?”
“这些都是典型的小说家特质。”娜娜盯着我。
我也盯着她。
“让它出来,”她又说,“别在死的时候把音乐留在肚子里。”
“别把音乐留在肚子里?”
“荷兰人的说法:把它拿出来献给世界。”
这本书,是梁进这个拾荒者,把途中捡来的东西摆到一起,呈现给你的,以上仅是我读完全书的一点随想,现在,轮到你来给它一个意义了。